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树诔

情感弦音
2000-08-31 来源:光明日报 ■彭程 我有话说

在五月明媚的、生机勃勃的日子里,一个美丽的生命夭亡了,死于一次有着堂皇借口的谋杀。杀戮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,我面对的是事后的现场。请想象一个从远方返乡的游子,猝然得知每次都站在村口迎接他的一位亲人已不在人世,该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和沉痛。我此刻正是这样的心情。

我说的是一棵树。一棵合欢树。

它曾经就在面前几米远的地方,如今那里是一处正在建造中的加油站。曾经铺了一地绿荫的地面,此时却停放了一台笨重的施工机器,砖头石块散乱地堆积着,曝晒在正午的阳光下。风拂过时,送来机油和尘土混杂的气味,而不复是渗透进记忆中的一缕幽雅的香气——当然不是!

美是脆弱的。我不得不又一次相信这句话了。在我有关故乡的记忆里,她固执地占据了一角画面。我的心目中,早已将她看成永恒的事物,从来不曾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。然而如今,我只能向意识的深处搜寻了。

那几乎是在时光的另一端。三十年前的初夏,七岁的我跟随父母迁居县城时,最令我激动不已的不是当时尚保存完好的老城墙,不是商店和电影院,而是这棵合欢树。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树,当地都叫作“绒花树”。从我住的家属院的大门口,前行不到二十米,有一条马路斜穿而过,在院前形成一块三角形空地,这棵树便在空地的正中。在华北平原,它并不是一种常见的树种。那时正值它的花期,自远处望去,一树清新明亮的绿色中间,是一簇簇的红云,轻盈,洁净,似乎随时会飘走。掐下一朵,黄绿色的花萼,粉红色的花丝,衬以羽毛形状的细小对称的叶子(白天张开,夜间合拢,多么奇妙!),煞是好看。拂在脸上时,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,伴随着一阵清淡隐约的香气。我还记得褐色的豆荚似的果实,记得夏天骤雨后满地的堕花,散落成美丽的图案。

渐渐地,那块三角形的空地被人栽上了好几种植物。几畦向日葵,几株草花,几排冬青,等等,但没人种一棵树。多少年里都是这样,仿佛人们讲好了一样。其实并没有任何约定。我想,这只能理解成每个人都把它当成中心,加以格外的呵护。在杨柳槐榆等故乡常见树种中,它显然是一个异数。在它的冠盖下走过,我会想到远方,那里的山川风光,想到另外的一种生活。那是一种诗性的情绪,与那个多梦的年龄是很相称的。

但我要说,它同样也以某种方式影响到了成人的世界。在漫长的夏日,夕阳西下后,这个地方便成了家属院里人们纳凉的去处。晚饭后,拿着小板凳和马扎的人们走出家门,相互间的招呼便是“到绒花树底下去!”大人们聊天,孩子们追逐,那种轻松、友善、融洽的气氛,会给一个人的灵魂中添加一些什么的,在那些贫穷、单调、且时常充满紧张的政治气氛的日子里,让人很难得地品味到一点生活的美好。

搬进小院的头十年中,小学、中学,每天从它下面走过。以后二十年间,到外地读书、工作,每次回家探亲,依然也要经过它的身边。我看着它一年年长高,长粗,枝繁叶茂。三十年不是个小数,家属院里的许多老人已经过世,住户也换了不少,一些平房翻建了二层小楼。岁月不居,人事移易,这些时或会带来一丝怅惘,然而,只要抬头看到这棵树,即刻会消散殆尽。它给予我的是一种明朗熨贴的心境,一种世界的稳定感。那是孩子倚偎在亲人身边的感觉。

但它如今却迎来了自己的死亡。

因为小城扩建,门前的马路要拓宽,变成一条交通要道,南来北往的长途车都要由此经过。春节回家探亲时,马路对面的房屋正在拆除。这应该说是好事,是当地经济发展的一个具有说服力的例证。那些天,去邻居家串门聊天,一个集中的话题便是将来这一带的热闹。我曾经想到那棵树,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,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。它不会妨碍什么,相反倒是给道路带来一角可人的风景,给过路的人提供愉快的一瞥。有甚么理由会伤害到它呢?

不曾想到,那却是最后的一面了。当地的石油公司看上了这块地方,以发展经济为理由,不顾住户的反对,砍伐了树木,连同周围的灌木花草,要在三角地上建一个加油站,实利扼杀了美。

随着合欢树的亡去,眼睛失去了一处美丽,嗅觉失去了一片芬芳。不会再有鸟儿扑楞楞飞来飞去,不会再有捉迷藏孩子的笑声喊叫声。大概也不会再有一个少年,站在旁边飘渺美丽地遐想些什么。

我明白,这样的感慨很可能只是个人的。因为占尽了地利,加油站的生意定会十分兴旺,有关部门或许会作为一项政绩来夸耀。最初的惋惜过后,人们会逐渐忘记它,就像别的地方的人们,逐渐忘记天空曾经碧蓝、江水曾经澄澈一样。在大片森林被伐、草地被毁的今天,没有人会为一棵树的命运大惊小怪。

我看到过报道,为了保护一棵古树,一条建造中的道路绕了一个弯。然而我也明白,正因为这样的事情十分罕见,才成了新闻。每天大量见到的倒是相反的做法,在侵蚀着本来已经贫瘠稀少的绿意。绿色缺席的背后,其实是人心的荒芜。和伐树毁林的事实相比,更为可怕的是其背后的心态。在经济利益驱动之下,美被放逐,大自然的权利遭到践踏,人与万物的和谐变成了前者对后者的役使、统治和掠夺。然而报应已经降临。长江流域的大洪水,内蒙古草原的沙尘暴,便是震聋发聩的警告。我固执地认为,在它们和华北平原上一棵树的被砍伐之间,一定有着某种关联,存在着一条因果之链。“每个人的死亡里都有我的死亡。丧钟为每个人而鸣。”英国诗人邓恩的名句,也同样适合今天人与自然之间唇亡齿寒的关系。人是大自然的一员,戕害自然的行为最终会祸及自身——既是外在的生存环境,更是内在的清白本性。在上帝的乐园伊甸园里,精神的欢愉是展开在树木葱茏鸟语花香背景之上的,正可看作是一个隐喻。

偈语“一粒沙上看世界”,什么时候,我们才会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惜一棵树,一簇草,像送别亲人一样为其不可避免的夭亡而忧伤?那样,不但是树木植物的幸运,离人的灵魂生活的圆融丰满也不会很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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